故事开始的时候,贾母已是鬓发如银的老太太。可是,她也曾经有过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以及冷暖自知的妻子、主妇生涯。对此,叙事者并未完全忽略,而是有意多次提及,给我们留下了辨析的痕迹和想象的空间。
少女时代。小说中多次直接或间接写到贾母少女时代的生活:
第37回,贾母与众人一起来到藕香榭赏桂花,见景生情,忆及儿时往事,她说在她小的时候,家里也有一个像藕香榭一样的亭子,名叫枕霞阁。她像湘云她们一般年纪的时候,天天同姐妹们一起到枕霞阁玩耍,有一次失脚掉下水去,好不容易才被救上来,结果被木钉碰破了头,到老鬓角还留下了指头大的一块窝。
第54回,元宵节贾母与众女眷听贾府戏班演唱时指着湘云对薛姨妈等人说:“我像他这么大的时节,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来,即如《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
这是贾母自己对少女生活的直接回忆,而且两次都特别强调是像湘云一般大的时候,可见她本人和叙事者都有意将祖孙两代史小姐的生活进行类比。
事实上,贾母作为贵族小姐自小耳濡目染培养起来的高雅脱俗的气质和审美趣味常常像花的芳香一样自然流溢无处不在。
第54回,她提出听戏不要“太闹”的戏,而要“清淡些好”,并别出心裁要求只用提琴与管萧,不用笙笛。
第40回更是集中写到了贾母多方面的雅趣:安排乐班演出,贾母建议:“就铺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
由宝钗房间的摆设说到小姐绣房,贾母说:“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没有这些闲心了。他们姊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我看他们还不俗。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并亲自吩咐鸳鸯帮宝钗布置:“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
行酒令,贾母有“六桥梅花香彻骨”、“一轮红日出云霄”等语,在切合牌九点色的同时,引入西湖苏堤上六桥的梅花以及红日、青云等意象,俗中见雅。
第76回,中秋之夜贾母率众人到山上赏月,月至中天,贾母提出:“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而且认为:“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并且不要快曲,“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
第54回,贾母批评才子佳人故事都是违背事实情理的俗套,很多论者认为这是作者曹雪芹通过贾母之口来表达自己的文学观念,当然没错,不过,这一段话其实与贾母一贯的审美趣味非常符合。
通过上述内容,我们有理由推想,少女时代的贾母,活泼顽皮有如湘云,高雅脱俗不让黛玉,温润大方更胜宝钗
所以,贾老太君对宝玉以及众多女孩子们诗意盎然的种种活动,总是兴致勃勃地欣赏并积极参与,原因有二:一方面源自老祖母的慈爱,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对她自己遥远的、如诗如梦的青春年华的缅怀与追忆?
妻子和主妇生涯。如果说贾母少女时代的生活笼罩着诗意的光晕,从字里行间中透露出来的信息看,她的妻子与主妇生涯则大有严寒酷暑般的辛苦与酸楚。
丈夫在世时他们夫妻关系如何?贾代善去世毕竟有多“早”?贾代善去世之时和之后,族人是否有争夺财产的行为?如果有,贾母又是如何应对?不过,有几个细节可以帮助我们从侧面了解贾母作为妻子和主妇的生活情形。
第44回,贾琏夫妇因为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一事闹到贾母跟前,贾母骂走了贾琏之后笑着劝凤姐:“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
今天的读者也许会责怪贾母是在纵容贾琏,是非不分。殊不知,正如戚序本回后批语说:“富贵少年多好色”,贾代善当年是否也像“馋嘴猫儿似的”?似乎有迹可循。
第55回,探春在处理赵姨娘兄弟赵国基丧事时欲循旧例而提及“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的情形,旧账上记着:“两个家里的赏过皆二十四两,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两,一个赏过六十两”,由此可见当日的贾代善公至少有六位侍妾。
一句“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暗示贾母自己“早已经历过这些事”,作为“阅历之言”(洪秋蕃评语),包含了男权社会制度下妻子们多少痛苦与无奈!而贾母劝慰并要求凤姐,“不许恼了”,是对凤姐的要求,又何尝不是经验之谈?
第47回,贾赦夫妇谋娶鸳鸯的闹剧结束之后,贾母不无自豪地借题发挥:“我进了这门子做重孙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个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
由此可见,作为荣国府曾经的长媳,不仅要容忍丈夫的风流韵事,还要妥善处理大家庭内部各种“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
在贾氏家族中,与贾母同为“代”字辈的,还有代儒、代修以及两三个妯娌,应该也是荣宁两公的后代。这样看来,贾母并不是唯一的老祖宗。她能稳居老祖宗的宝座,与她的能力不无关系。
在贾府被抄之后,贾母就充分表现出了处变不惊、乱中定乾坤的气魄和才干。当时,满堂儿孙,包括贾政、凤姐在内,都只有惭愧敬佩的份。贾政即在内心感叹:“老太太实在真真是理家的人,都是我们这些不长进的弄坏了。”(107回)
护花主人回末评语据此推断:“贾母年少理家,宽严得体,出入有经;较之凤姐苛刻作威,相去天壤。”
其实,贾母曾直言不讳自己比凤姐更有能耐:“当年我像风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35回)贾母溺爱凤姐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才”。
这一老一少两位女性在一起的时候,有着数不胜数的畅怀欢笑,一方面,固然是凤姐效彩衣娱亲故事、刻意讨好老祖宗;另一方面,未尝不是两位聪慧女子心有灵犀的愉悦与默契。
贾母曾公开说:“我虽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也不是好事”(52回),临终更是无限深情地劝勉凤姐:“我的儿,你是太聪明了,将来修修福罢。”(110回)可见她对凤姐的狡猾和心机明了于心,平日里却因为爱、因为欣赏、因为惺惺相惜而包容乃至纵容,所谓“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35回)?而“修福”之语,可以说正是贾母自己的人生箴言。
综上所述,根据小说文本间或透露的信息推测,贾母有过湘云般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有过黛玉般的聪慧高雅,有过宝钗般的温润大方,有过那个社会众多妻子们都曾有过的心酸与无奈,有过胜于凤姐的当家主妇的才干和气魄,当然,她更有不同于湘钗黛以及凤姐们的个性、智慧和胸襟,这一切,是我们理解贾母这一鬓发如银的老祖宗形象的背景和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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